<兩朝開濟老臣心—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>(象山慶1982.10)

英雄崇拜似乎不是國文化的重點,個人英雄的事蹟,若不經歷史與人格的保證、潤色,便只是家族的陳跡,不能造成群眾的狂熱。在「蓋棺論定」的前提下,一個偉人必須忘記他將只活一生,而反過來認取「現世只是永恒的序幕」這個觀念,然後,他的價值才能在整個時間歷程之外而存在,變成一種靜止的狀態,歸入「不朽的檔案」裏。我們評論諸葛亮便將從後代對他綿綿不絕的讚歎裏,欣賞他給我們的感動,透過美學的距離,把他拉近我們這個時代所能了解的意識範疇裏。否則,他將僅是三國時期曾經活過的軀殼,而非至今依舊跳躍的靈魂。

故而,三國演義所詳陳細述的孔明的兵法戰術,外交手腕,固然充滿離奇變幻的情節,但我們只說,這些往事不會重演,它的時效性,有限性,不必延長到現在,因為它有特定對象與附屬的意義。戰爭乃是時局變遷,秩序更替的縫隙中必然的行為,在獸性與人性的循環啃嚙中,勝敗是平常現象。至於在如此亂世下能誕生一個擔負使命而特立於流血事件外,供人瞻仰的人物,則是那個時代的光榮,以及恥辱,因為,英雄的旗幟總是血腥的。幸而,我們對數字模糊的概念,使我們終於不去想像功成萬骨枯是如何一片龐大的淒慘。再者,一部聖經把耶穌脫胎換骨成為聖子。同樣的,三國演義對孔明日後的偉大,也具有發酵作用。那批有名有姓,任憑羅貫中擺布的文學傀儡裏,曹操、孫權其許可襯托出三分天下的背景,卻需拱手把舞臺單獨讓給孔明來編導了。三顧茅廬前的群雄紛爭,是前奏,替孔明的主戲佈置氣氛,一待正角兒亮相後,我們的焦點便集中固定了,而局勢也如雨後晴空,明朗清確,紛爭變成鼎足。從此天下大事,全在孔明的掌握之中,鉅細靡遺,就像是他胸腑中流瀉出來的連環圖畫,而他本人卻又從容飄逸得有如觀眾,偶而客串一番罷了。待他一死,高潮已過,興味索然,那種收場是快速而潦草的。似乎羅貫中的意思專門塑造這麼個領銜主演的角色,以為漢末九十一年間時事的總綱,俾不致後人對此手忙腳亂。熟習孔明的一生,便等於窺知三國始末的梗概。隱居隆中時,他是個先知,出山後,他是集大成,死後呢?將來我們會看到的,他的遺言一一徵驗。如此神人,千古只一個,用以光耀潤飾三國史實,真如金聖歎所言:「三國者,乃古今爭天下之一大奇局,而演三國者,又古今為小說者之一大奇手也。」

其所以為奇手奇局者,皆因孔明而成就。而孔明又如何成為這一切奇光的輻射中心呢?近人王拓說他具備了「法家的行政人才」、「類似先秦儒家的理想主義者」:「道家理想中潛居山林的隱士」、「民間想像中具有奇術的高人」四種特徵的綜合姿態。這也是由於漢末學術思想的混雜,陰陽、法家、雜家都想託足道家門庭,而致以讖緯為構成治亂的因素。而孔明又是個「獨觀其大略」的,博學而無所成名的人物。

 

一、潛龍勿用

漢末宦官與外戚的傾軋消長,替天下的英雄與小人提供了一個「勤王」的藉口,於是短短數年內,滿地皆兵,生存的痛苦壓過了死亡的恐懼,大批血肉瘋狂的投向遙遠的屠宰場。把個朝廷宮禁變成軍事總集散地,封建天子被用作私人武力的權柄,無疑的,大家都想趁此分一杯御羹。那原有官職的,點名與師,而民間好漢,也招募士卒,參加朝聖的隊伍。又因朝權幾度轉手,由何進而董卓而李郭,遂教天下爭執,畢集京畿。英誰只怕出身難,一但稍成氣候,焉有善罷干休之理?何況劉氏宗法,已隨風而逝,「天下」恢復了公器的覷覦,有德有力者,皆有逐鹿的資格與進位的希望,於是朝秦暮楚,決東流西,戰時風塵大起,意氣昂飛。當此緊鑼密鼓,提心吊膽時,在那干戈邊緣,卻有一絛懶龍,打著呵欠唱著:「南陽有隱居,高臥眠不足」的風涼調。叫人耳目一新,俗情頓冷,看演義的人,突然從艷陽高照的荊棘叢裏滾進這片啼笑皆非的竹林茅舍,自然要驚訝:誰有如此定力截斷眾流,建造這個絕緣的孤島呢?

「諸葛亮,字孔明:亮躬耕隴畝,好為梁父吟。」就是這陳壽筆下,非仙非佛,毫無星球預告與天垂異象的來歷的人嗎?我們傳統的景仰加上天性的好奇,必不肯輕易滿足於此平凡的身世,況且古代教育制度不夠普及明朗,更令人猜測孔明可能曾受某種秘術真傳。譬如【仙鑑】就說他早年拜汝南靈山萼公玖為師,學「三才秘錄」、「兵法陳圖」、「孫虛相旺」諸書。又上武當山拜北極教主學六甲秘文、五行道法,故能呼風喚雨。後來學成:「聽得峰頭風雷轟轟,如千萬人語,始悟神人指點,自負不凡。」他的神道有了根據。這段記載,姑不論是否附會,總合乎我們民族性「好立典型」的癖好,就是把一個「名」從現實中抽離出來,作成虛位,再把各種想當然爾的相傳理想填充進去,道成肉身的聖人都免不了有情識方面的小毛病,唯有作為純粹概念的聖名才是眾善可歸的。孔明本人的實況已無法傳真,我們只好傳其神了。我們亦不反對民眾把他由衷信仰成超級典範,因為,多一個心嚮往之的理型總是好的。我們「希聖希賢」的教育方針,便是要人民在模仿追蹤的行動中完成自我建設。既然堯舜也是人,則在充分的自信下,以「取法乎上」為超越現狀的手段,而最後卻都只能成就了自己的風格。故孟子是亞聖而非「孔子第二」。那麼,對於孔明人格的適度誇張美化,生而為異人,死而為正神,恰好代表百性感情的歸宿,何必嚴格取締?再者,我們評論偉人通常趨向於精神層次的認識,而非事功方面的稱量。演義所述孔明的大小戰績,四方拓土,詳細得有如羅貫中親臨現場,這點我們必須懷疑。也許是那「三分虛構」所造成的系統銜接的效果,但是,孔明超凡的偉大,也正顯現在三分虛構內。因為:畫中的流白,是靈魂往來的場所,人間的沈默,是真理存在的宮殿。

孔明原先是官家子弟,但為避免招惹是非而退耕自給,他不是無能畏葸,而是時機未到,不願推銷自己,奔走門路。況且,在那紛亂的局勢下,知識分子對政治特別敏感,而本質上,孔明的慧眼根本瞧不起那批所謂「英雄」的,沾沾自喜的小丑,被時代無情播弄著,奔波勞頓,卻以為得志。為了這般從政的正確認識,孔明是不肯盲目參與的,寧以觀棋的身分,保持局外的清明,反而能對天下大勢作更通盤的把握。雖則,他心中也有一股火,技癢難當,想插手替下一著棋,但因棋路發展的趨勢,他早已測知,還輪不到他,縱然輪到,也不過按理落子,無法扭轉既定的事實。

「觀棋不語真君子」,在這悲觀的情境下,他僅能以「獨善其身盡日安,何須千古名不朽」自我解嘲了。他最大的遺憾並非大局的不可為,只因未遇明主,恐將終老林泉罷了。我們由他愛自比管仲樂毅,讀書觀其大略(去其學問虛榮),以及好為梁父吟(清.張樹:「願輔佐明君,致於有德,而為小人讒邪所阻……。」)都可以指證他的隱居南陽,自號臥龍原是虛幌一招,瞞人耳目,其實心中猶吶喊著:「兩人非際聖天子,至今誰復識英誰?」因而,在性情流露上,他遠不及陶潛「欲仕則仕,不以求之為嫌,欲隱則隱,不以隱之為高」的坦誠。他是平凡儒者中的激烈分子,有著人世的悲憫,其才幹也只適於亂世中嶄露頭角。當徐庶勸他出山時,他卻不免矯情一番;「君以我為享祭之犧性乎?」這種徘徊在「儒」與「道」夾縫中的雙棲性格,正是他的活潑生動處,也是矛盾爭執處。在潛龍勿用的階段,他必須忍受寂寞的恐懼與熱望的節制,萬一在這真空狀態裏把持不住,他便只是個作古的凡夫了。故37回詩讚說:「狀頭堆積皆黃卷,座上往來無白丁。」是一針見血的比照。

除了他本身性格的衝突外,還有一層客觀因素的限制,就是「天數」的障礙,如崔州平所言:「此正由治入亂之時,未可猝定也」。(闕文,待補).........隨年邁而暗晦了,他能容忍魏延的狂妄,只因憐其勇,「欲留之以為後用也」。然而,養虎成患,反觀朝廷人事,腐肉裏供養著驕縱的虫姐,廖立、李嚴、宋敏,情狹忘狂,進逼劉禪,而宦官又踹上一腳,那肉更雍成一堆泥了。此時「相父」再能幹,也照顧不來這群低能頑劣的孤兒,孤兒必將提前拖垮相父。最後,照樣一事無成。究竟孔明投資自己於多餘徒勞的苦役上,為的是什麼?「老臣受先帝厚恩,誓死以報,今若內有奸邪,臣何能討賊?」他的犧牲在嘲諷者眼中只是自暴自棄罷了。縱能誅廢宦官,也斬絕不淨劉禪的劣根性,這正是惹蛆之原,孔明只得走一步算一步,燈油燃盡時,才是逍遙乘化時。

孔明軍事上的勁敵,謄怯而識時務的司馬懿,用龜縮的戰略抵制鐵鎚的敲擊,任憑侵犯者在他的背殼上賤踏辱罵:「乃甘窟守土巢,謹避刀箭,與婦人何異哉?」又被套著巾幗素衣以示「沒種」。而他依然深藏不露,寧為婦人偷生,不學丈夫輕死。唯一他能寬慰幻想的是:「孔明食少事煩,其能久乎?」更無別策,只好咒他死。

孔明的確暴露了這缺點,以一人兼數十人的雜務,逐漸被這些繁褥瑣碎磨損了志氣,侵蝕了靈覺,他本應為國惜身的,但最好的主張通常是用最壞的理由獲勝:「吾非不知,但受先帝託孤之重,惟恐他人不似我盡心也。」成功之獲得絕不會不使靈魂的敏感受到一點擦痛,孔明在報答先帝的固執理念下,苦撐廿餘年,而當功業發展到天命的極限時,僅剩處理公務,保守基業這點餘地可以取代,填充日漸空疏的生命了。同僚不贊成他的孤詣,卻好用適當不適當的小原則去批判他,打擊他,甚至懷疑他的創痛,他也只能逆來順受了。「自此孔明自覺神思不寧。」一顆孤獨的靈魂飽嚐不諒解的折磨與疲殆的抽搐,又無權離群索居,自然要憂悒瘦損了。

三、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

孔明是累死的,煎熬死的。生存的意志受不得任何預感的試驗。「吾見三台星中,客星倍明,主星幽暗,相輔列曜,其光昏暗,天象若此,吾命可知。」生命既是暫時的假借、便連祈禳哀告也挽回不了,魏延無罪,錯在孔明的貪婪。到了必須認命時,他便開始交割後事。獨授姜維秘法,安排兩個繼承人,布置錦囊收拾魏延。他的遺訓是:「國家舊制,不可更易;吾所用之人,亦不可輕廢。」眾官俱是庸碌守成之輩,故囑以凡事率由舊章。如比,孔明身雖逝去,而其溥散依附在繼承者與舊制上的精神,乃足以護衛蜀國。如果這便是「復活」,那麼,他是復活了,只是活得抽象而普編罷了。

孔明死時年五十四。前二十七年隱居隆中,後二十七年報效天下。兩個截然不同的生命方式。

楊儀扶柩回成都,朝野聞訃痛哭,「其生也榮,其死也哀」。其深刻動人處,千古猶有淚痕在書冊間。我們這些遠隔十八個世紀的讀者,卻不曉得如何感染那種悲痛的氣氛,倒有點惋惜吧!至於孔明的不朽,從死後開始。五十四年的作為正像一部千秋追悼錄的序文,他以行動寫完他的生平,而把大部分的空白留給後代去評價、發揮。不幸,我們筆下所能讚頌,也僅是些模糊的感應與完美的想像了。我們也許遏抑不住心中的創造欲,企圖用「永恒」來捕捉他,籠絡他,而他再也不置可否了。他忠實的走完自己的路,經濟的用盡他的能源,只那不小心被留下的名,已無具體意義,我們卻拿來當作他本人般的敬仰供奉著,這種虔誠的輕信與天真的贊服,正表現人性的共同好尚,就是憑藉這空洞的名而展開智慧的集體創作,把每個靈魂中最精美的部分傾瀉出來。按照應有的結構,重新雕塑成概念式的孔明,然後,公諸世間,載諸典籍。於是,任何時代的所有人,都在腦袋裏裝有一分袖珍的孔明生平,又到處討論著,宣揚著自己的新發明。我們認為縱使再不切實際的恭維贈給孔明,也代表我們的一番誠懇了。孔明是永遠活著,雖然活的不是他本人,也不是供在廟裏四時享祭的那位,不過,只要我們固執的信任自己的感情與潛意識,「我們的孔明」便不可置疑的依然活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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