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舊《唐書》列傳記載秦叔寶的生平,總不超過一千字,只提及幾件與沙場征戰有關的經歷,但寫得極其豪壯,能說明他的驍勇善戰與擇主識時:年輕時曾在隋朝任職,先後隸屬於大將來護兒、張須陀與斐仁基,且隨軍出擊賊寇盧明月、孫宣雅與李密,多建功勞,歷升官職。來護兒稱許他:「才而武,志節完整,豈久處卑賤邪?」後因隋朝兵敗,他輾轉投降李密與王世充,知其非真天子,而不能久安,終於決定與程咬金起義歸唐,輔佐李世民四處征戰,破尉遲恭,走宋金剛,並討平王世充、竇建德與劉黑闥,都是身先士卒,所向無敵,且總是「躍馬挺槍,刺(敵將)於萬眾中,莫不如志」。由於軍功,他累受晉級與賞賜。唐高祖曾說:「卿不卹妻子而來歸我,且又立功;使朕肉可食,當割以啖爾,況子女玉帛乎?」後來又於玄武門之變,助李世民登基,益得寵任。晚年病重時,自述說:「吾少長戎馬間,歷二百餘戰,數重創,出血數斛,安得不病乎?」死後封「胡國公」,且圖像名列凌煙閣,永受朝廷祭享。
《唐書》的這些記載,已經給我們極鮮明的英雄形象,尤其是來護兒與唐高祖及他自述的三段話,更是曲折的描寫了他的志節,功績與豪武。但是,即使這些成功的史傳文字,也仍有著歷史寫作自身的限制,也就是破碎,抽象、冷硬,而不似現實人生的有血有肉,時高時卑,或強或弱。因此,這個秦叔寶若要下降成為民間普遍崇拜的英雄,必須再經過平民化的細節編綴,通俗化的典型塑造,降低他的格調,落實他的言行,強化他的情感意志,複雜他的人際關係;也就是以老百姓的性情義理來裝扮他、改造他,取得更廣泛的人性認同。這便是小說與戲曲的加工。
在元明雜劇中,我們看到類似這樣的劇目:〈徐楙功智降秦叔寶〉、〈程咬金斧劈老君堂〉、〈一魏玄成改詔風雲會〉等,這裡面的秦叔寶以及他的朋友們,已經是正史之外,極具民俗趣味,極為活躍浪漫的英雄人物了。而後來的平劇故事也有諸如〈秦瓊賣馬一〉、〈鎖五龍〉、〈取帥印〉等內容。但是,所有這些劇曲中的雙鐧秦叔寶,雖已具象化為我們如今所認識的形相,卻總是片斷的、事件性的,不能提供完整而統一的生平印象;這個問題,或許必須留給長篇章回小說來解決。
小說與戲曲是相互影響的,尤其在形成「民間英雄式的秦叔寶」這個工作上,彼此都盡了力。但小說以其形式與篇幅的優點,更有效的結合了正史列傳的真實性與戲曲傳說的想像性,不但有生老病死的完整記錄,也有特殊際遇的精彩片斷,亦雅亦俗,可歌可泣,並且,透過細緻的文字描寫,呈顯了他性格特質的前後一致以及心理活動的變化多端,這種深刻內層的典型表現,正是戲曲所不及,而為章回小說所擅長的,在這一系列的歷史演義中,按照寫作時間,最早的該是羅貫中編撰的《隋唐兩朝志傳》與《大唐秦王詞話》,以及熊大木編撰的《唐書志傳通俗演義》;不過,這三部演義,不論是「渾然本色,講史正宗」,或「直錄綱目,稍加緣飾」,共同特色是以秦王李世民為主角,著重於描述他的豁達神武與豐功偉績,這仍是帝王起居與朝廷興衰的傳統史觀。而秦叔寶及其朋輩們,只能看作配角,隨情節的需要分配出場。
直到袁于令改寫的《隋史遺文》出版後,這種情況才有改變。此書主演「瓦崗寨諸豪事,以市人話本為底本,雖托史事,而摹繪鋪陳,悉由意想」,也就是以秦叔寶等草澤英雄的聚義從軍與悲歡離合為主體,而隋唐之際的政權爭奪,退為背景。這個寫作重點與主題的改變,頗為後來的褚人穫《隋唐演義》、無名氏《說唐演義全傳》,及梁朗川《瓦崗寨演義全傳》所繼承採用;於是形成前後兩個系統的故事類型:寫李世民興唐始末的前三部演義,著重情節事件的記述與鋪敘;寫瓦崗寨集團聚散的後四部演義,則重在人物典型的塑造與展現。
我們必須從後四部來認識民間的英雄秦叔寶,其中又以《隋唐遺文》最具創意與影響。此書前九卷(第1~45回)集中記載秦叔寶的出身來歷,是極詳盡而曲折的通俗傳記:「蒐逸傳奇,所以輔正史也」。第十卷以後(第46~60回),李淵晉陽起義,小說轉入正史,著重於敘述李世民、李密、王世充、竇建德諸造反集團間的軍事衝突,秦叔寶在這幾股勢力間流離失所,最後才決意歸唐,並建立許多戰功;結局則交代他與朋輩的恩義散場,此書寫秦叔寶,沒有星宿下凡的來歷,沒有天命巧合的際遇,甚至緊急危難時也沒有超現實力量的援助;它擺脫了傳統小說的格套,而完全從一般的人情義理來描寫他的矛盾、受苦、反省、發憤,並由此顯現他的堅忍、狂狷、自我突破、化險為夷的人格狀態,這便是英雄志節的掙扎過程,配合著詭變無常的時局,或隱或仕,在困境中抉擇,在戰鬥中成長,有血有淚,也有落魄與鷹揚,使讀者感受到他是個更其實、更有人性的草澤英雄。秦叔寶的形象,在這裡大定型。此書總是說他「多情」、「有意思」,也即是形容他仗義熱情以及謹慎忍耐,具有獨特的英雄本色,俠義而不失仁厚,盡忠而不愧私交。第一回說:「他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,盡受的都是落寞淒其,倒會把這干人弄出來的敗局,或時收拾,或是更新……但他名姓雖是後來彰顯,他骨格卻也平時定了……苦是人不識得,就到後來稱頌他的,形之紙筆,總只說得他建功立業的事情,說不到他微時光景。」作者是自覺的要從正史不錄而人不注意的細節處,來推想刻劃他心目中的英雄,這就使秦叔寶在平凡中自然的偉大,更具基層民眾認同的性情。雖然他的父祖都是前朝名將,家世顯貴,他卻三歲失怙,流落鄉間,由寡母教養成人;因此,他同時具有朱門與草莽兩種氣質,他懶讀書、奸槍棒,廣交遊,且「有勇仗義,又聽母親訓誨」,孝義兼全,外號「賽專諸」。寡母與朋友,這兩股不同來源與性質的力量,互相滲透而影響(決定)了他的生平志氣。他原本有個潔身自愛的看法:「一身不屬官為貴,我累代將家,若得志,為國家提一枝兵馬,斬將搴旗,開疆展土,搏一個榮封父母,廢子封妻。若不得志,有這幾畝薄田,幾樹梨棗,儘可供養老母,撫育妻兒……怎低頭向這些贓官,聽他指揮?」但是時機難逢,人易衰老,只得「官從小大來,功從細積起」,先在濟州郡擔任捕盜都頭,並從這裡展開了他的傳奇際遇與英雄事業:楂樹崗仗義救唐公、潞州店落難受腌臢、二賢庄賣馬識豪傑、魏玄成留位東岳廟、樊建威冒雪訪行蹤、單員外贈金貼禍水、冤受罪發配幽州地、打擂台揚名順義村、演武廳羅成助箭、永福寺結交柴郡馬、遊燈市怒殺宇文氏、逞義氣燭焰燒捕批、眾豪傑同慶高堂壽、睢陽城直言觸忌、徐世勣盃酒論英雄、邂逅結拜羅士信、救無辜來護兒盡力、助須陀破賊成功、瓦崗寨群雄聚義、王世充計敗魏公、兵敗魏鄭後降唐、美良川力戰尉遲恭、斬雄信割股金交……。這些情節關目,都是從宋元以來民間的傳說與雜劇逐漸潤飾附會而成的,每個故事可以獨立來看,各有特殊情趣,但組合這些片斷再加上小說作者的想像編綴、賦與主題、形成統一的結構,則讓我們看到一個不同於其他傳統形象的,矜持而複雜的英雄,是真正的基型人物:有前途有抱負,卻又多思多錯的,全然平民化的類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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